给仰望宝石天空的你我
文
柳月
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的正业，究竟在什么地方。
——阿斯特罗夫《万尼亚舅舅》
“在世界上，契诃夫首先创造了剧中人物彼此之间几乎不发生斗争的戏剧。”这是在纪念契诃夫诞生一百周年的年，出自俄罗斯出版的《戏剧》杂志编辑部文章里的一句掷地有声的断语。
但是斗争在戏剧中必然存在，契诃夫戏剧中的人物看起来是陷入了社会环境与人的冲突之中，苦苦挣扎的同时，还翘首盼望着新的生活出现。
我对于契诃夫戏剧作品的好奇，是从曹禺先生年在《〈日出〉跋》中写下的这段文字开始的：
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读毕了《三姐妹》，我合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玛莎、哀琳娜、奥尔加那三个有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忧愁，静静地听着窗外远远奏着欢乐的进行曲……我的眼渐为浮起的泪水模糊起来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想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一个低劣的学徒。
从我国伟大的剧作家曹禺先生恳切的“求学”愿望中我被深深吸引，也因此，几年前我从成都追去上海看了里马斯图米纳斯排的《三姐妹》。时至今日，契诃夫的剧本也是我常常要重读的。尤其是在对待生活感到无力和消极的时候……
我真怕写契诃夫。你看他的《樱桃园》里抓着旧日往昔悲叹又不得不随着时代发展往前走的柳鲍芙；《海鸥》里妮娜说起的这段独白：“我只知道要和一切的物质之父的魔鬼进行一场顽强的殊死搏斗……只有在取得这个胜利之后，物质与精神才能结合在美妙的和谐之中。”；《三姐妹》里，主人公呼唤着“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还有《万尼亚舅舅》，当万尼亚发觉自己像牲口一样努力的结果如列娜所说，只是教授生命结束前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时……我看见契诃夫对美妙生活的向往与呼唤，这些人物所处的精神痛苦和精神追求虽然与他们所处的生活格格不入，但毕竟是可贵的。因为活着承受苦难，比死去更艰难。
△｜月14日成都戏剧live放映了年轻的新西伯利亚红火炬剧院艺术总监季莫费伊·库里亚宾（TimofeyKulyabin）以近乎默剧的形式挑战的契诃夫名作《三姐妹》
△｜月14日成都戏剧live放映了年轻的新西伯利亚红火炬剧院艺术总监季莫费伊·库里亚宾（TimofeyKulyabin）以近乎默剧的形式挑战的契诃夫名作《三姐妹》
在看这版《万尼亚舅舅》以前，我一直以为沃尼伊茨基是整个剧本的核心人物，通过他与教授之间的纠葛、失望，以及他在叶列娜那儿受到的爱情的打击为叙事角度展开。在看了放映之后，索尼娅近乎高尚的对待生活的热情，以及她的具有宗教意味的牺牲精神，这些建立在这版演员精妙的人物塑造之上的东西让我明白——《万尼亚舅舅》是从沃尼伊茨基的外甥女，索尼娅的视角作为叙事核心展开的。这也让我频频赞叹契诃夫惯于将矛盾潜藏在幕后，汹涌的暗流置于平静的湖面之下的剧作手法。
△｜这一版《万尼亚舅舅》实际是以索尼娅的视角作为叙事核心展开的
说回剧本本身，列夫托尔斯泰在看完《万尼亚》之后给契诃夫写信，说了一句十分逗乐的话：“莎士比亚的剧本已经写得够糟了，你比他写得还糟！”列夫托尔斯泰认为全剧没有发展，尤其到了第四幕，在沃尼伊茨基两次对着教授开枪失手，自杀计划也被迫中止之后，沃尼伊茨基与谢教授言归于好，并且表示自己将继续辛苦劳动以供养教授。但我认为这绝不是原地踏步，因为沃尼伊茨基本寄托于谢教授身上的理想与生活的意义已经彻底破灭，他试图从叶列娜处再次燃起生活的热情也被彻底扼杀。他的精神世界的崩塌必然引起生活的巨变。虽然这是契诃夫没有在剧本中写明的，但已埋下了种子……
这版的《万尼亚舅舅》中有一些处理并没有达到我在阅读剧本时的想象。这版的舞美是几乎还原了古旧庄园的一隅，划痕满布的地板，高大宽阔的客厅，摆满谢教授用药的银制托盘……舞美给人感觉做得异常满，因此当剧情推动到第二幕，舞美没有变化，那时我是产生了疑惑和跳戏的。我本来对于第一幕中，在晴朗日子里装模作样穿着大衣胶鞋的教授，被人群簇拥着散步归来这段戏抱有很高的期待。我认为这段戏是可以稍微强调一下的，因为沃尼伊茨基此时已经对矫揉造作的教授的行为举止感到深恶痛绝了。但是这版的教授上场几乎没有处理，只是进了门……别无其它印象。为了找到我所想象的理想处理，我看了布图索夫和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的《万尼亚舅舅》。布图索夫是把人物的行动弱化，以演员的肢体来表达内心活动，处理地十分先锋。里马斯图米纳斯在处理教授上场这场戏时，是让一行人如幽灵般从舞台深处的漆黑之中缓缓走上台，走在头上的谢教授步履缓慢庄重，叶列娜面无表情，索尼娅十分好奇又极力控制自己的步态显示出一种谨慎和对教授的崇拜，最绝妙的是饰演谢教授前丈母娘的演员。身着及踝黑裙，留一头黑色短波波头，带着巨大的圆形墨镜，手肘蜷曲在胸前夹着一本书，提着教授公文包的样子宛如掌握了世界上最机密文件的特务。里马斯对于这段戏的处理和我在阅读剧本时关于组织这场戏要花的力气等等想象是相符的。
△｜想象与不同演出带来的偏差和区别是看戏的极大乐趣
我非常喜欢剧版《万尼亚舅舅》出现得与我想象的偏差。首先，剧本换成英文演绎已经对原著的一些表达进行了必要的修改，语言改变之后戏的风格自然有变化，从中我也明显感知到来自不同语境的故事，哪怕是契诃夫的戏！在更换语言表演后需要从导演手段中狠下功夫的地方，这对于我自身的学习是很有帮助的。其次，这部剧是目前推动我做过学习与探索最多的了。在看《万尼亚舅舅》之前我读了契诃夫的好友写的回忆契诃夫的书，重看了《樱桃园》《三姐妹》《海鸥》的剧本。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哪怕现在，正在写字的我也对于谈论《万尼亚舅舅》，契诃夫的作品而感到恐惧和不自信。可能是契诃夫在他为数不多的几部多幕剧中，借角色之口都反复说出的这些话给我带来的敬畏感使然：
够了！那些活在我们以后一两百年的人们，那些因为我们这样愚蠢地、无谓地糟蹋了我们的一生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们，也许会找到能够幸福的方法，至于我们两个人哪……我们却只剩下一个希望了：
只有到坟墓里去看些个梦境吧，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很如意的梦呢。
——阿斯特罗夫《万尼亚舅舅》
假定说是再过两三百年吧，人们又会带着同样的惊愕和同样的嘲笑来谈我们现在这种生活方式了。今天的一切，将来都会显得是畸形的，拙笨的，累赘的，奇怪的。啊！将来的生活会多么好哇——多么好的生活啊！
——威尔什宁《三姐妹》
包括契诃夫自己，他在世的时候也常和身边的朋友提起他对于几百年后的生活的畅想。但他自身与他创作的戏剧中这些已无法生活却活着的，带着泪容微笑的人物们不同。契诃夫一直很努力地生活，《万尼亚舅舅》中理想主义者的化身，那个守护森林激情四射的医生，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契诃夫自己的投影……契诃夫也是医生，多年被肺病困扰，但是一直坚持问诊，义诊，而且他十分热爱和植物打交道。当我看见剧版的《万尼亚舅舅》中扮演医生的演员，是曾在戏剧live放映过的《萨勒姆的女巫》中扮演男主的理查德.阿米蒂奇时，我兴奋地绞住了一团。随即那些理想主义的畅想，从帅气的蓄着长卷发的理查德口中哀愁地倾泻而出，我仿佛看见了契诃夫，于是哭了。
△｜《万尼亚舅舅》中医生是一个近乎理想完美的形象，但是最终也陷入情欲的困境
△｜这一版《万尼亚舅舅》中医生的扮演者也是老维克剧院版本《萨勒姆的女巫》的主演理查德.阿米蒂奇
对于《万尼亚舅舅》以及众多契诃夫的戏剧中所强调的那几百年以后的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一点浅薄的看法是——平等，克服了懒惰，将对他人的精神寄托放回对自我生活的关照中，努力地建筑良好的生活。沃伊尼茨基一家都以为谢教授卖命而感觉光荣，并把谢教授当作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中心。当沃尼伊茨基在退休的一文不名的谢教授身上发现，这个毫无才华，占据本属于有志者的工作岗位，蜷缩在岗位上孜孜不倦地说了二十五年的废话，自己为其贡献了最美好的年华到来头他只不过是个著名的无名之辈且自私到极点，只把自己和家人看作草芥和可压榨的低等劳动力时。支撑沃尼伊茨基精神的大柱子倒塌了，他的大半辈子都是为了这个无名之辈而活着的。在19世纪的俄国，平民与所谓的名流或知识分子之间确实存在着这样的现象，而时至今日，契诃夫的戏剧还能常演常新的意义在哪里呢？
△｜沃尼伊茨基本寄托于谢教授身上的理想与生活的意义已经彻底破灭，他试图从叶列娜处再次燃起生活的热情也被彻底扼杀
在于存在于这些善良的，已被欺骗，已失望的人物心中，还想要争取到美好生活的勇气。契诃夫展现出来一幅残忍的现实主义图画。勤劳的人们在生活里和精神世界坍塌中受苦，哪怕他们已无路可走了，他们还想着未来能望着镶满宝石的天空在大自然中彻底休息……他们还想要生活呀。比起活着，契诃夫提出的是，坚强地勤勤恳恳地去生活吧。
也许未来有一天，具有思想和理想的人不会只有你我，有越来越多的人不为功利主义而学习，有素质和优秀品格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些虚伪的空壳人物自然不能再占据上风。也许未来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是我们需要大自然，并有所行动。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们都抱着自己的理想耕耘着，创造着，书写着……我们不需要去做他人生命里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我思故我在，我写我自己，创造我自己！
△｜相信正在全力以赴生活着的你我，都望得见镶满宝石的天空
能在戏剧放映里看契诃夫的戏，真好。我也认为，也许现在还不懂得，但是一年后两年后，也许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你忽然会记起看《万尼亚舅舅》的这个周日的下午，那看似平淡琐碎而无力的生活画卷会猛然给你的思想注入一丝力量。轻声地对你说：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封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们会休息下来的！我们会听得见天使的声音，会看得见整个洒满了金刚石的天堂，所有人类的恶心肠和所有我们所遭受的苦痛，都将让位于弥漫着整个世界的一种伟大的慈爱，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安宁的、幸福的，像抚爱那么温柔的。我这样相信，我这样相信……——索尼娅《万尼亚舅舅》
今天是世界戏剧日，我相信……我相信正在全力以赴生活着的你我，都望得见镶满宝石的天空。
写于年3月27日世界戏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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