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1月22号的经典戏剧朗读《海鸥》的演出前,万象戏剧节邀请了契诃夫戏剧研究专家、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彭涛老师,为观众进行了《海鸥》这部作品的导赏。
以下是彭涛教授导赏内容的文字记录(选录),分享给大家。
《海鸥》这个剧本跟我们现代人,跟我们在场的人,有什么关系
我手边拿着《海鸥》的剧本,我们先说说这个剧本,这是年到年契诃夫写成的这么一个剧本,到现在一百二十多年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百二十多年前,年,中国还是清朝,我们能想象一个清朝的剧本现在还演,当然,肯定有古典的中国戏曲,有这样的戏,但是,在我们的概念之中,清朝的中国戏曲,那个生活离我们还是有距离的,表现的是古代人的生活,舞台上这些戏剧中的人物,从他们的服装,到人物的造型,离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已经很远了。而《海鸥》这个剧本,至今在全世界仍然是常演常新的这么一个戏。中国的观众朋友们比较熟悉的,有的朋友看过的,比如说,立陶宛科索诺瓦斯导演排的《海鸥》,比如说,当代的一个俄罗斯导演布图索夫排的《海鸥》,是一个NTLive的高清现场录像,虽然有舞台的演出版,但还没有引进到国内,我们看的是录像,等等,还有观众看过赖声川导演的《海鸥》,这个戏我还没看过。
那么,首先,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一百二十多年前的剧本,现在仍然有那么多的导演去排它?这个剧本跟我们现在的人、跟我们今天的观众,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个剧本是不是过时了?如果有那么多的导演去排演它,那说明它似乎没有过时,但是,我们——普通观众——还是有这样一个心理,觉得,哦,这是契诃夫的剧本,这是一个经典,然后,我们就像欣赏博物馆里的一个陈列品一样,带着一个这样的心情,好像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我认为,我们不管面对什么样大师的剧本,我个人是这样的态度,如果这个剧本,我不管它写得再好,如果它不能够打动现在的我,如果它不能够让我感受到这个剧本的内在的主题和我现在的生活是有紧密关系的,假如是这样,我不管这个剧本它是哪一个大师写的,那我会将这个剧本放在书架上,我不会再看第二遍,因为它跟我的生活没关系,那是考古学家要去研究的。而《海鸥》这个剧本,我今天想来跟大家讨论和分享的,就是这个戏跟我们现代人,跟我、你、他,跟我们在场的人,有什么关系。
《海鸥》这个戏的演出历史以及与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渊源
当然,我要首先回顾一下这个剧本它创作的历史背景,它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当时怎么演出的,这个部分我先要介绍一下。
这个剧本是年写的,然后年通过了当时的戏剧审查,当时也有审查制度,然后,就拿给了当时彼得堡的亚历山德拉剧院来上演,亚历山德拉剧院就是类似今天的北京人艺这样的剧院,是俄罗斯皇家剧院,最好的剧院。到了年的10月17号,这是它第一次搬上舞台的日子,彼得堡,亚历山德拉剧院,主演是一个当时俄罗斯非常著名的戏剧女明星,这么一个大演员来演妮娜,但是呢,非常遗憾,这个演出啊,惨败。
当时首演的时候,契诃夫就坐在舞台的下面,在观众席里看自己的剧本被搬上舞台。当时他已经是一个很有名的小说家了,他在文学界已经很出名了,但他在戏剧界还不够出名,在此之前,他只写过几个小的通俗喜剧、独幕剧,都是一些小戏被搬上舞台,得到了一些成功,但是,真的作为一个剧作家,还没有一部大戏,像老舍那样、像曹禺那样,搬到人艺的舞台上,还没有这个位置。所以,当时,坐在观众席里的契诃夫,目睹了这个戏首演的失败。他没有看完这个戏,演出演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坐不住了,就跑了,然后彻夜未归。早晨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妹妹回忆说,他脸色非常不好,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不是一个剧作家,我是一个小说家,以后,我再也不写戏了,我从此以后发誓,不写戏了!”这个演出的失败,对他的打击非常大。本来契诃夫的身体就不好,这个演出的失败,加速了他的身体健康状况的恶化,他有肺结核。这是年,契诃夫是年过世的,离他过世还有八年的时间,他当时只有四十来岁(过世的时候)。
这个演出的成功,是过了两年之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聂米罗维奇·丹钦科共同创立了一个新的剧院,这就是日后闻名世界的莫斯科艺术剧院,当时不叫这个名字,叫莫斯科大众艺术剧院,后来改名叫莫斯科艺术剧院。两年后,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这个戏第二次搬上舞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大家都听过这个名字,都知道斯坦尼体系,都知道这是一个大导演,是俄罗斯心理现实主义演剧学派的奠基人,如雷贯耳,这么一个大导演当时也只是一个青年导演,没有什么名气。聂米罗维奇·丹钦科,这是斯坦尼的搭档,是丹钦科拿到了《海鸥》的剧本,读了以后觉得这个剧本好,新剧院成立的时候,他说要把这个戏搬上舞台。
大家知道,一个新的剧团成立,第一炮你得打响,否则的话,你下一步就没法生存。他们是一个民营剧团,是斯坦尼、丹钦科——从商人那儿拉了点钱——自己拿出自己的钱来投资的这么一个剧院,所以这个戏是否成功,关系着他们这个剧团是否能生存下去。
丹钦科把《海鸥》这个剧本拿给斯坦尼,说咱们来排这个戏。斯坦尼读了剧本后说,这个戏怎么排呀?这个戏没有戏剧性。斯坦尼没读懂这个戏,不想排这个戏,“我不想排这个戏,咱们排别的戏吧!”。丹钦科说,不行,我们就排这个戏。两个人在成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时候,在莫斯科的一个饭店里,有一个长达十七小时的见面会谈,把这个新剧院的宗旨给敲定了。在这个十七小时的、历史的、著名的会谈之中,两人做了这样的分工,聂米罗维奇·丹钦科负责文学方面的事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负责表演、导演的事情,这是两个人的君子协定,涉及到文学的事情,谁拍板呢?假如两个人有不同意见,聂米罗维奇·丹钦科拍板,所以,选择剧本是由丹钦科来决定的。他说,必须排这个戏,他读懂这个剧本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硬着头皮,排这个戏,然后在排戏的过程之中,他逐步地、慢慢地觉得这个戏有意思,他读懂了,然后演出。
这里有个小花絮,当时斯坦尼本人出演了这部戏,他演的是哪个角色呢?他演的是剧里的作家特里果林,谁演这个男主角特里波列夫呢?非常有意思,梅耶荷德演的,这个似乎预示了两个人之后的一种分歧,因为梅耶荷德代表的就是创新,斯坦尼后来成为了一个大导演,他代表了一个成名的、保守的艺术家,梅耶荷德则代表了一个年轻的、创新的艺术家,很有意思。
首演的时间是在冬天。这个戏在莫斯科的首演是年12月17号,当时,莫斯科的冬天很冷,剧场里是非常冷的,没有暖气,不像现在有暖气,大家坐在剧场里,穿着皮大衣。斯坦尼在他的回忆录《我的艺术生活》里回忆说,第一幕,演出结束的时候,观众席里鸦雀无声,斯坦尼说,“完了,我们这个戏观众没反应啊!”一幕戏演完了,观众什么反应都没有,斯坦尼说,“完了,肯定是我们演砸了!有个女演员,在舞台上甚至昏倒了——吓得、紧张得。我自己,也是绝望地甚至都站不住了......”说观众厅里“像坟墓一样寂静”。然后说,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突然从这个观众席里响起了潮水一般的掌声,观众的吼叫、喝彩响起来了,这个时候,演员们兴奋起来,“我们肯定是成功了!”然后,后面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一幕比一幕演得好。最后,这个戏,一炮打响,莫斯科艺术剧院从此在戏剧史上站住了,留下了至今我们在莫斯科可以看到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剧场。世界闻名的一个剧院,就像北京的人艺当初演《茶馆》、演《雷雨》等等一系列剧作奠定了人艺在中国戏剧的无可替代的位置,所以,至今,莫斯科艺术剧院的院徽是当年的节目单海报上设计的海鸥,《海鸥》就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成功的标志。
《海鸥》讲的是怎样一个故事
那么,这个戏讲的什么?因为大概有一半的观众没有看过这个剧本,所以,容我简单地把这个剧情讲一讲。但我觉得讲剧情是最没劲的事,我来讲,肯定是要讲点新鲜的东西。
刚才我有一个问题,我说这个剧本跟我们今天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关系,它的主题是什么,什么样的主题在今天还有价值有意义。在我看来,这个剧它是讲一个什么故事?什么主题?它讲的是——青春,一个残酷的、被毁灭的青春的故事。
我们今天在座的大多数是年轻人,也有一些有了一定年岁的观众。为什么我说这个戏的主题是青春呢?我们所有人都经历过少年、青春、青年时代,所有的人都经历过,你作为一个少年,对现在的这个世界的不理解。王蒙有一部小说叫《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带着满腔的热情走上工作岗位,在组织部工作,然后他发现,为什么蒸蒸日上的党的事业在组织部是一种死气沉沉的事,他不理解,后来,他的一个领导和前辈去跟他说,我们对这个工作啊,你得应付。他很不理解。所以,年轻人,你进入一个体制,走向社会,开始工作,你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或者高中毕业,进入一个工作环境的时候,你发现,这儿怎么不对劲啊,明明很多一清二楚的事情,为什么大家在一本正经地撒谎呢?一本正经地说着官话、套话,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我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我记得我当时到单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种心情,我不适应。《海鸥》讲的是什么?讲的是年轻人的青春怎么样和一个已经有着自己固定的秩序的环境、世界格格不入的故事,怎么样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之中碰得头破血流的故事。
这里面,男主人公叫特里波列夫,他是一个乡村的大学生,文学青年,他写了一个戏,是个独白剧,找了他爱着的一个女孩——叫妮娜——来演这个独白剧。给谁来看呢?给他的妈妈,和当时庄园里的人来看。特里波列夫的妈妈,是一个著名女演员,这个妈妈带了一个情人来,这个情人是特里果林,一个著名小说家。一个二十出头的文学青年,写了一个独白剧,希望得到专家的肯定,结果这戏演到一半,观众根本就不好好看戏,首先就从他妈妈开始,在这儿插科打诨、聊天,把特里波列夫气坏了,中断了演出,他说,这个戏,不演了,因为你们没有在认真地看我的戏。演这个戏的女主角,叫妮娜,是特里波列夫恋爱着的一个女孩子,两个人有爱情,可是妮娜本人也不理解这个戏的内容,觉得这个戏看不懂,里面没情节、没人物。
妮娜演这个戏,带着一种崇拜的心情和紧张的心情,演给谁看呢?演给特里波列夫的母亲,更重要的,演给那个著名小说家看。特里果林看完这个戏,见到这个女孩后,被这个女孩的青春气息所吸引,与妮娜两个人,在不长的十几天之内,大概有那么一两周,两个人互相吸引。临别时,妮娜写了一个纸条,放在送给他的一条项链里,那里面有自己的照片,同时有一句话,那句话来自于这个小说家某本小说的某几行: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那你就把它拿走吧。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向著名作家表达爱情——他们两个人产生了爱情。
在这十几天里,特里波列夫看到自己喜欢的这个女孩不喜欢自己了,她被那个著名的文学家所吸引,他很痛苦,拿枪尝试自杀,打偏了没死成,他妈妈来给他包扎伤口,来劝说他,希望他跟特里果林和解,他答应了母亲,结果两个人又发生了争执,因为他母亲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前三幕就讲了这个。特里果林和妮娜,两个人相爱了,特里果林现在要跟着他的情人、著名女演员阿尔卡基娜离开这里,临别之际,著名作家和文学女青年有一个约定,给了她一个地址——你到莫斯科的某某地方来找我。
第四幕,是两年之后。两年之后,年轻人特里波列夫,现在他的作品已经在彼得堡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文学圈子里也开始谈论他了。这两年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特里果林和妮娜两个人相爱,并且同居了。妮娜怀了特里果林的孩子,生下来,结果孩子死了。特里果林和妮娜生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厌倦了,又把妮娜给抛弃了,再次回到了他的老情人、特里波列夫的母亲、那个著名女演员阿尔卡基娜的身边。妮娜现在的确到了首都的舞台上,演了戏,但是,她在首都生活不下去,只能跟着一些小城市和外省的剧团到处巡演,在一些乡村、小县城的舞台上演出,生活过得异常窘困。
最后一幕,就是阿尔卡基娜和特里果林再次回到乡村的庄园,妮娜跟着剧团从这个地方路过,也回来了。妮娜的身世也很可怜,她的妈妈死了,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她父亲把这些财产拿去了,她父亲又娶了一个后妈,这个财产没有给她,因为妮娜跟人私奔,父亲跟她断绝了关系,所以她经济上没有来源。回来以后,妮娜最后在第四幕,冬天的一个晚上,重新跟她的初恋情人特里波列夫又见了一面。见面的时候,特里波列夫到现在,两年过去了,他仍然爱着这个女孩,尽管妮娜跟特里果林同居了,而且还生了孩子,还被抛弃了。可是,妮娜在经历了这些以后,她不可能再和特里波列夫重新回去,她现在,尽管被那个著名作家特里果林给抛弃了,可是她仍然爱着这个抛弃了她的男人。她说:“我现在比以前更爱他了。尽管我被抛弃了,但是我现在比以前更爱他了。我明白了我现在生命的意义在哪儿,我以前向往的是出名,成为一个有光环的著名女演员,现在,虽然我的生活过得这么窘迫,但是,我明白了,人活着为什么,人活着就是要背负起你的十字架,背负起这些苦难。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了,我离艺术走得更近了。”这个话听起来很心酸,为什么?因为从我们旁观者来看,她过得太惨了。说实话,那种生活,恨不能就跟在酒吧里唱歌一样。特里波列夫看到他爱的这个女孩子目前的生活,他对妮娜说,你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但是我还没有。从现实的层面,其实特里波列夫现在开始成功了,他不像妮娜过得那么惨,但是他说,“我在生活里迷失了,虽然我好像有点小成功。”最后,特里波列夫开枪自杀了。而台上,是他的妈妈和著名小说家,还有这些客人们,他们在打牌,在欢聚,在吃喝玩乐的喧闹,那边,台后,是特里波列夫自杀的枪声。
这个戏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特里波列夫身上的哈姆雷特气质
大家在我叙述的这个过程之中,是不是能够体会到我说的这个主题,关于一个青春,一个被毁灭的残酷的青春的主题。特里波列夫,这个角色的形象,评论家说,这是俄国的哈姆雷特,这是契诃夫在戏剧舞台上塑造的俄国的哈姆雷特。什么叫作俄国的哈姆雷特呢?有一个著名的俄罗斯的学者,他说所谓俄国的哈姆雷特,有两句话来形容这种俄国知识分子的哈姆雷特气质,第一句话:越有文化越不幸;第二句话:要么弄清楚生活的意义,要么就不值得活,这句话是来自于契诃夫《三姐妹》剧本之中一个人物玛莎的台词,他说这两句话概括了俄罗斯知识分子哈姆雷特气质的内涵。
什么叫“越有文化越不幸”呢?朋友们,可能大家对俄罗斯这个民族还停留在我们印象中的五十年代的《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样的老的记忆里,有一种浪漫情怀。俄罗斯民族,我告诉大家,是一个骨子里面非常粗暴的民族,这个民族的血液里面有一种粗暴和粗俗,就像鲁迅批判中国的国民性一样。只要你手中有一点点的权力,你就可以索贿。俄国有个剧作家,叫奥斯特洛夫斯基,他写了一堆这样的剧本,还有果戈理写的《钦差大臣》,里面就是讲俄国的官员如何如何受贿,到现在,还是如此。
那么,哈姆雷特气质在特里波列夫这个年轻人身上体现的是什么呢?他是一个有文学追求的青年人,他有着一种梦想和理想,而他周围的这个环境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是一个顽固的、墨守成规的、已经有自己的秩序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根本不管你这个年轻人,你想跟这个世界谈点你的艺术理想,没人理你,所以,这个特里波列夫很痛苦。
我说这个青春的主题,为什么跟我们今天的人有关系,特别是年轻人,甚至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即使你不再年轻。我有时候在想,我反思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很悲哀,悲哀在哪儿呢?我觉得我好像越来越失去了我身上宝贵的东西,我被这个世界给磨圆了。甚至我根本意识不到,我曾经是一个年轻人,我曾经好像还很有梦想。作为一个年轻人的痛苦是什么呢?是你面对一个守旧的、保守的世界的时候,你浑身痛苦,就是皮肤,你都感觉到疼痛。
这个戏为什么叫“海鸥”
我们看这个戏里的这两个年轻人,无论是特里波列夫还是那个名叫妮娜的女孩子,这个妮娜的命运非常地令人心酸,她怀揣着一个少女的梦想,投入到这个中年人的爱情的怀抱,然后给他怀了孩子,生了孩子,孩子死了,然后被抛弃了。这个妮娜,不是一个来碰瓷的文学女青年,她被抛弃了,但是她不是拿这个事来要钱,甚至拿这个事来炒作,这是一个被伤害的、单纯的这么样的一个少女,我之所以称她为少女,尽管她怀了孕生了孩子,是因为她还有着那么一颗真挚的心灵,所以她说,“我甚至比以前还要爱他......”她在第四幕,她来到特里波列夫家,她知道特里果林回来了,她远远地要看他一眼。而让我们感动的是,契诃夫笔下的这个女孩子,她不是一个世俗的、要利用与名人的情爱关系来获得具体物质利益和名望的这么一个女人。所以,你看到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她有着一种海鸥的精神。
这个戏叫《海鸥》,为什么叫《海鸥》呢?这个戏里有两处直接出现了海鸥的意象,第一处,是在这个戏的第二幕,特里波列夫把一只打死的海鸥放到了他所爱的妮娜的脚下,因为他发现妮娜已经变心了,他说,“我真卑鄙,我今天亲手打死了这只海鸥,我把它放在你的脚边,不久,我也会像这样打死我自己。”这个时候特里波列夫这么做,是带着一种威胁。然后第二次,是第四幕的时候,被打死的海鸥被做成了一个标本,特里波列夫问特里果林说,你记不记得,你当初说要写一个关于海鸥的故事,特里果林说,我忘了。在第二幕的时候,特里果林看见海鸥,他说他有了一个构思,一个小说的构思,说是有一个女孩像妮娜一样,自由自在生活在湖边,然后有一个人由于闲得没事,把她给毁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的素材。然后到第四幕的时候,妮娜在台词之中,在她和特里波列夫见面的时候,她的台词说,“我是一只海鸥,不,我是一个演员,不,是一只海鸥!”妮娜在写给特里波列夫的信中,落款曾经是海鸥。那么海鸥这个意象,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意象呢?一个自由自在的鸟,被射伤、被射死的一只自由自在的鸟。特里波列夫和妮娜他们两个人共同构成了这个海鸥的完整的意象,他们的青春被这个环境给毁灭了,被像特里果林、像阿尔卡基娜、像玛莎的父亲沙姆拉耶夫这样的人给毁灭了。
《海鸥》的戏剧性之一在于它写出了爱情的无望与无奈这个戏,有三个年轻人的形象,我刚才说了两个,特里波列夫和妮娜,还有一个人是谁呢?是一个名叫玛莎的女孩子。这个戏里啊,它的人物关系是什么呢?就是,特里波列夫爱妮娜,结果妮娜不爱他,妮娜爱特里果林,然后特里果林和妮娜相爱了,又抛弃了她。玛莎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玛莎她的父亲是特里波列夫母亲家庄园的管家,是很粗俗的一个人。玛莎暗恋着特里波列夫,但是特里波列夫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所爱的妮娜,完全没有顾及到身边这个长得并不出众的女孩子对他的爱。玛莎发现了这一点,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我看到,我爱的人他并不爱我,那我就把这个爱情埋藏在心底,我忘掉它,埋葬它——她决定去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小学教师麦德维坚科,她以为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开始一段婚姻的生活,有了孩子,她就可以忘掉爱情,但是等她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发现,她忘不了。
所以,契诃夫的这个戏,我说它讲的是关于青春的一个故事,一个被毁灭的青春的故事,也在这个爱情的主题上。契诃夫在戏剧里面没有写过那种浪漫的爱情,他写什么呢?他写一种爱情的无奈。玛莎深深地爱着这样的一个男人,但是她意识到,爱情是无望的,所以她想要自己亲手埋葬这段爱情,但是做不到,尽管结了婚,她心里仍然爱着特里波列夫。所以,这个戏的戏剧性在这里,它写出了我们日常生活之中每个人那个隐秘的内心世界,它把这种爱情的无望、无奈写出来了。
契诃夫本人对爱情的态度也特别有意思。契诃夫后来娶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一个著名女演员,叫克尼碧尔,这个女演员在《海鸥》这个戏里也演了角色。但是契诃夫渴望爱情,惧怕婚姻,他几乎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后来契诃夫有一个戏叫《三姐妹》,在这个戏里,契诃夫把爱情的这个主题写得更加心酸。这里面有一个女主人公——对不起,我把这个主题从《海鸥》稍微引开了一点——有三个姐妹,她们生活在一个文化沙漠的小城中,其中,有一个与《海鸥》中玛莎同名的女孩子,也叫玛莎,她的婚姻就跟《海鸥》里的玛莎一样,一开始她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她很崇拜她的一个老师,然后中学毕业之后就嫁给了这个中学老师,结婚之后,她才发现,她曾经崇拜的这个男人是一个特别平庸的男人,但她才二十四五岁。好像对于女性来说,爱情是生命的滋养,好像对于她内在的生命来说,没有爱情的滋润,只能是活着。那么这个二十四五岁的玛莎,这么年轻,就要过着这样一种平庸的婚姻生活。然后她爱上了一个有文化的男人,但是那个男人也结婚了,那个男人的婚姻很不幸,一开始,玛莎是出于同情,慢慢地,她爱上了这个中年男人,但最终他们各自有家庭,到最后不得不跟他分开。就像《雷雨》里的繁漪,一个已经埋葬了爱情的女人,当她内心的爱情被重新点燃,却要再次扼杀自己的爱情。契诃夫剧本的一个特点契诃夫的这个剧本《海鸥》,在我看来,它跟我们今天人的生活仍然有关系,俄罗斯七十年代有一个著名的导演曾经说,《海鸥》这个戏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两个世界之间的格格不入的矛盾和斗争。一个世界,是以特里波列夫为代表的年轻人的世界,和以保守的特里果林、阿尔卡基娜、沙姆拉耶夫为代表的这个成人世界之间的激烈的矛盾、斗争以及冲突,这两个世界格格不入。尽管我们从情节上看这个剧本,好像情节很平淡,没有那种很戏剧性的情节。
契诃夫剧本的一个特点是什么呢?在过去的剧本之中,情节的发展靠的是悬念和事件的转折,以及一个所谓的秘密的被发现。有悬念、有秘密被发现、有突转,然后形成一个戏剧性的高潮,还有戏剧性的人物关系,比如说,四凤和周平相爱,没想到这两个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契诃夫的戏没有这些东西,就像我们日常生活的人物关系一样,戏剧情节的发展也没有这种事件的意外转折,看起来好像是跟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但是,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性的变化。打个比方,就像现在坐在这里的我,我想一想,我刚刚从学校毕业、进入中央戏剧学院的课堂的时候,我想想这几十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有的时候我都不敢想,我在三十岁的时候曾经是那样的,不知不觉之间,生活的残酷在于什么?你发现,你从本质上变了,然而你甚至都没感觉到你有这样的变化。契诃夫是让我们看到,原来,你曾经是特里波列夫啊!你都没想到、你都不记得你也是特里波列夫,你也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他把你内心的那个消逝的青春重新地唤醒,让你重新地找回,重新地从妮娜、从特里波列夫、从玛莎的身上,从他们的命运之中看到,从而你被打动。
《海鸥》这个戏的内在矛盾非常激烈很遗憾由于这个剧场没有视频放映装置,我不知道大家在网上是否能够找到有一版布图索夫的《海鸥》,我特别跟大家推荐。在这一版《海鸥》里,导演特别纪念了一个俄国的著名女演员(注:瓦伦金娜·卡拉瓦耶娃),那个著名女演员她的命运就像这个剧本里的妮娜一样,她很早就成名了,结果一场意外的车祸使她毁容了,不能够再演戏,所以她精神出了问题,最后的几十年,她把自己封闭在莫斯科的一个小公寓里,自己对着业余的摄像机朗读了很多著名的戏剧片段,有奥菲利娅,有妮娜的这个独白。他把这个戏献给这个女演员。我们在布图索夫版的《海鸥》之中,最后我们看到的妮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就是莫斯科街头的一个女酒鬼,一个流浪女,画着黑眼圈,蓬头垢面,是这样的一个妮娜,你甚至能够闻到从她身上散发的那个臭气,但她曾经是那么漂亮的、那样怀揣梦想的一个单纯的乡村少女。
我们想一想,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我们现在忽略了一些人,有一些人是被时代认为你们是垃圾,是loser,你们已经不被需要了,但是,每个人都年轻过。在我家楼下,有一个老太太,她腿一瘸一拐的。这老太太一个人生活,有一阵她养了一只鸭子,有的人下楼来遛狗,这老太太来遛鸭子,你想她得多孤独啊!而且鸭子一跑,她一瘸一拐的追不上。我有的时候想,这个老太太也年轻过,她也曾经有过梦想,她是从山东农村到北京一个东风农场来工作,作为一个农场的年轻女工,建设国营农场,但是现在,退休了。
所以说,《海鸥》这个剧,它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我们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被毁灭的两个年轻人——不是两个——是三个,看到了被毁掉的青春,看到了这么一个既有的、顽固的现存世界的牢不可破,我们最后看到的是年轻人生命的毁灭和现存世界的胜利,最终引发的是我们读者和观众内心的一种愤怒和同情。我们的愤怒在于什么呢?就是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人,盘踞着这个世界的顶端,你们掌握着话语权,你们不给年轻人机会,而且你们也不想改变,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所以,这个戏,虽然表面上情节很平淡,但内在,它的矛盾是非常激烈的。我刚才这样来说,大家不觉得这个剧本很愤青吗?不觉得很叛逆吗?所以今天晚上这个剧本朗读是有一个摇滚乐队来伴奏的,我倒是很期待。
观众交流环节Q.有没有以往排得比较好的作品,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面,让我们能够直观地看到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个变化?剧本里有两年的跨度,这两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剧本里是不会体现这些“海底下”发生的事情,但正是这些东西改变了一个人,那么有没有能够帮助观众去感受到这些东西的方式?
A.首先我给你举两个例子,一个是立陶宛导演科索诺瓦斯排的那版《海鸥》,非常好,还有刚才我提到的布图索夫这一版的《海鸥》,也非常好。应该网上能够找到相关的视频,你想知道一个真的舞台上好的《海鸥》长什么样子,你去看这样的视频,你能够感受到。
至于你说的另外的一个问题,那是一个导演要做的事,就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让观众能够与这个戏共情,这是导演和演员要去发掘的事情。你想感性地体会到这个,其实这个工作我们需要的是,至少花一周的时间来一幕一幕地读剧本,如果我们有这样的时间,我相信在这个一幕一幕分析剧本的过程之中你一定会感受到,就是从文本之中,切身地、感性地理解这个剧本。
另外,如何在舞台上看到它的呈现,这个事儿得在排练场里来做、来寻找、来探寻,而且,我们找到的还一定是活生生的,是剧组在共同排练的过程中与文本产生的一个碰撞,从我们自己的生活里,从我们自己的内心中长出来的东西,而不是理论的分析。Q.妮娜这个人物到最后,她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演员,她认为自己离艺术越来越近了,她这种是不是很单纯、很幼稚的阿Q精神,还是在她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之后,成为了一种怀着悲悯的成熟?
A.这个问题我尝试回答,不一定能够完全满足你的期待。首先,我们在读戏剧文本的时候,戏剧的叙事语言和小说的叙事语言是不同的,我们不能够把人物的台词表述当作一种事实来接受。
我读一下妮娜的独白......(略)
首先,这段话中妮娜的叙述你不能够把它当作事实,就是,她真的已经是一个好演员了,已经找到生活的目标了,这是她的一个陈述。她的事实是什么?她的事实是她在末流剧院里、三流剧团里、在KTV里面演出呢。在此之前,特里波列夫有过一个对她表演的评价,说她有的时候演得好,有的时候演得很糟,她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么,妮娜到底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在表演上达到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呢?这个存疑,可能我们更应该相信特里波列夫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评价和叙述是事实,就是,实际上,第一,她现在生活很落魄,第二,她的表演有的时候很好,有的时候不好。
但是,事实和她的这个表述放在一起,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首先我们要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要给自己信心,她要有一种活下去的力量,她,要告诉自己:我有信心,我懂得生活的意义。然而另外一方面我们看到,她其实很落魄。在这种时候出现了一种美学的效果,就是你看到这个女孩子她处在其实已经是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状态。你想想,这个男人都抛弃她了,她却说我更爱他了,这是一个人到了一种宗教的境界,一个圣徒的境界,那不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的境界,她有点抽离了我们这个境界,她再走一步,她就疯了。她还没有疯,但是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她充满的只有对这个世界的爱,基督耶稣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一个对这个世界只有着慈悲的人活不下去,你天天地会被伤害,而这个妮娜面对着嘲笑她的梦想、抛弃了她的男人说,“我现在懂得我生活的意义,我更爱他了,我一点也不怨他。”看到这个其实很心酸。过得那么落魄,她已经快疯了,但是,她的精神上又那么纯粹——它产生了这样一种文学效果。所以我们读的时候,我的理解是,不能够从她的台词的字面上,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来接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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